摘要:有些“不怀好意”的朋友,一直怂恿我讲讲饶宗颐的八卦,可我一直觉得没啥好谈的。他不像钱钟书陈寅恪那些人,身上有许多传奇堪述,令人下笔为难。饶宗颐,1917-2018,生于广东潮州饶先生贵为“学术界一哥”,但终其身都是很纯粹的学者一枚,过的是完...
有些“不怀好意”的朋友,一直怂恿我讲讲饶宗颐的八卦,可我一直觉得没啥好谈的。他不像钱钟书陈寅恪那些人,身上有许多传奇堪述,令人下笔为难。
饶宗颐,1917-2018,生于广东潮州
饶先生贵为“学术界一哥”,但终其身都是很纯粹的学者一枚,过的是完全书斋式的生活。他移家香江近70载,寓所就在湾仔区山光道跑马地楼上,据说竟从未进门看过一回。他的日子,是按部就班打卡式的:每日4点起床,写字、看书、做研究,然后睡“回笼觉”,中午就到附近吃饭,接着看书到晚上九点入寝。日就月将,迎晨送晚,数十年如一日。
他那么高寿,活了101岁,却平淡无奇到身边人不知道怎么给他写传记才好。现在市面上那几种,没一本有分量,只能说是“学术简介ABC”而已。当今学界,胡晓明的文笔是有名的好,施议对的见识算公认的高,但写饶宗颐都心余力绌。这也不难理解:充斥饶公生活的,除了书就是学术,你让人家怎么落笔?
名教授胡晓明:饶公成功地又树立了一个新一代通儒的型范
我们的自媒体工作者,即便无孔不入,也拿他没办法,这流量不知从何蹭起呀!网上翻饶宗颐,清一色都是诸如“神一样的存在”的车轱辘话。
说起饶先生的经历,真的非常简单、非常安谧、也非常顺遂。他的人生,太像一座平原,平畴沃野却也纵览无遗。
他这一生,“为学术而学术”。不关心政治,不追求钱财,不好女色,不搞狗血,不闹绯闻——虽然业界曾传他爱慕过张充和女士,《睎周集》实为一部隐晦情书,罗忼烈序言“未免有情,谁能理遣”的也是暗示云云。他似乎也从不与人起争执,努力奉行的是“恬淡为上,胜而不美”的处世信条。
晚年张充和.她还有一个著名“追求者”,就是诗人卞之琳
他是纯粹读书人,很佛系,也几乎没有黑点。唯一负面的所谓“坑师案”,绘声绘影讲他如何欺骗攘夺“恩师”陈梅湖的藏书与文稿,前些年曾铺天盖地见诸网络,可但凡稍知状况者都知经不起推敲,是其“故人冢孙”陈端度行诬指之法,乱罪他人——想他一言不发,是不屑回应也是手下留情。可以说,过去百年,民国文史界大家级的人物,他大概是过的最波澜不惊的。他自己,也常比拟为“老和尚”。
“饶宗颐学术馆”的声明
想他一生,除了抗战兵兴时,曾流落到广西蒙山几个月,并且大病几死之外,一辈子都没受过什么苦。生平遭遇的最大挫折,大概就是1960年代末,本来稳操胜券的港中大中文系主任之位被横刀夺走,他似有不平,到新加坡国立大学呆了5年。而在此期间,因祸得福,他与西方汉学圈的联络更加紧密了,国际声誉也水涨船高。待1973年回港,直接就任“讲座教授”及系主任,地位从此再无法撼动。
1960年代,饶宗颐与西方汉学界大佬戴密微于欧洲
家庭生活上,唯一不太如意的地方,可能也仅是太太陈若侬女士属于“媒妁之言”,文化水准差距太大,共同语言过少而已。尽管,2013年才以97高龄过世的陈女士,公认的持家有道,一生甘在丈夫背后默默给予无限支持,令丈夫得以心无旁骛从事学术研究,夫妻俩也算得上鹣鲽情深。他育有二女,虽都无法接续学问,但至死承欢膝下,也当无遗憾。相比季羡林的父子决裂,钱钟书的白发人送黑发人,应该心满意足了。
他是真正的富家公子出身,是顶级富二代。他很奇怪地没有学历,自学成才,并非如钱穆那样交不起学费,而是家里有矿压根不care 那一纸证书。其父饶锷,一度盐商发家,而后又大开钱庄,周转海外侨汇与国内军饷,遂为粤东首富。饶公生下来就是继承万贯家财的,哪在意读个啥大学好找工作?梁启超的《清代学术概论》说,“淮南盐商”的财力支撑是乾嘉学术发达的最大外助,饶公早期得优游学问也是有钱任性。
与同乡李嘉诚、同行季羡林
他最令人佩服在,生在如此家庭,却毫无劣习,一辈子都过的犹如清教徒。他唯一爱好就是读书,也就这么读了一辈子。四川博物院的魏学峰永远记得,只因有个道教研究的小疑惑,80多岁的饶宗颐会连夜“打飞的”到成都,找他们交流讨论。
可以说,天资绝好、家里有矿,加之一生顺遂,造就了“国学泰斗”兼“艺林大师”的饶宗颐,三者缺一都难办。
1920年代,潮州饶氏家族合照.前排站立左五为饶公
“我为什么这么顺,每到人生关卡若有神助”,饶公自己其实都感慨了一辈子。1938年,广州沦陷,本地名校中山大学被迫迁往云南澄江。彼时身任中山大学研究员的饶宗颐,也决心绕道香江前往云南。不料途中染上疟疾,不得已滞留香江,并逐渐断却回家念头,定居了下来。
这一决定,改变了饶公一生。此后,他常常感叹,留在香江是他命中的缘分,只因“一生中唯一的一场大病”,命运就此转折。他后来回忆道,“要是那时留下的话,我人都可能早不在了”,是心有余悸也是暗自庆幸。亦师亦友的詹安泰,当初没有一起走出蒙山,后半生无可称述。
1980年代,与詹安泰长子詹伯慧
退无可退,方是进矣。香江本地,孤悬境外,偏安一隅,既优既渥的环境,世界一流的硬件,身后更有潮州商团的大力扶持,让他得以从容商讨学问。1967年夏,他怡然自得地在法国国立科学中心研究敦煌写卷时,对岸的陈寅恪连床头都贴满檄文,饶公是真得天独厚。我曾听说,其同辈某大佬,后来曾对学生如此感慨过:他饶宗颐成就大是命好,“不像我们,不得已蹉跎了几十年”,到底意难平。
潮州牌坊街
当然,饶公屹然重镇,绝不只是赖时运成就。他10来岁时,就被前辈视为旷世奇才。饶公资质之高、学问之好、成就之高,是毫无疑问的。他自称”一目十行过目不忘”,是否有夸饰不予置喙,但一部《饶宗颐二十世纪学术文集》是可以直追《观堂集林》,甚至后出转精的。我素以来,在当代华人圈,他和钱钟书是最厉害最货真价实的两位文史大师,旧学新知,深邃广阔,津涯难测。
“南饶北钱”,其实都是南方人
时人所谓“南饶北季”,季羡林肯定是没法比的,只是东语专业突出而已。有朋友说余潜山可以拼一下,但广博度余先生明显要弱几个段位。余胜在思力超卓。
我对饶先生,是很敬重的。《谈艺录》里说,“文人相轻,故班固则短傅毅;乡曲相私,故齐人仅知管晏”,我的敬重非囿于乡土私心,是对其才学由衷感佩。
“百岁华诞书画展”
要论学问,他的书我连通读都只有徒呼奈何的份,实在无话可说。若论为人,与世无争大半辈子,一心研学,尊师重教,乐携后进,更没啥好訾议的。如此前辈典型,纵目遥天,奚待踵武,只会让人感觉到,有一种文采风流渐行渐远渐无书的惆怅。
遍布香江、广州、潮州各地的“饶宗颐学术馆”
但若实话实说,饶先生这个人,我翻来翻去多年,确实有两大疑问。归纳起来就是:有一事不解,有一事不满。不解的是,1943年后饶公就“流落江湖”了,他的万贯家产到底怎么处置了,我至今没有看到记录。而所说不满,也有点鸡蛋挑骨头,就是晚年的他,确实太好名了,孔老师垂训的“及其老也戒之在得”,他没有把持住。务欲矜夸非大雅所尚,这一点,和钱钟书比起来,是有很大反差的。
探望季羡林
大概从80岁以后,饶公就很热衷于俗务,周旋于热闹场,什么外誉高帽都照单全收。比如,1990年代后的陆港两地,在他半推半就甚至就是全力推动下,各种“饶宗颐学术馆”、“饶宗颐国学院”纷纷建立,甚至还有所谓“饶宗颐星”、“饶学”之类噱头,饶先生大体来者不拒,甚或推波助澜不遗余力。唯一显示审慎的,是不愿意写自传,“让后人评说吧”!
我想,以饶公之博学、弘通、睿智,岂会不晓得这“馆”那“院”的,在过去就是“生祠”,也就魏忠贤敢一览全收。他一介学人,袭魏老谱,效俗人之举,欣然笑纳所有,是有损清誉的。
前人讲,“万事可忘,难忘者名心一段”,可叹饶公最终也难以免俗啊。
2020.9.8.午间